1
讀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論
古者庖犧知天而八卦列，炎帝知地而百草辨，軒轅知人而臟腑別，經(jīng)絡(luò)彰，命曰《三墳》，而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其一也。班固《藝文志》曰: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十八卷，《素問》九卷，《靈樞》九卷，乃其數(shù)焉。
黃帝臨觀八極，考建五常，以人生負(fù)陰而抱陽:食味而被色，寒暑相蕩，喜怒交侵，乃與岐伯、鬼臾區(qū)等，上窮天紀(jì)，下極地理，遠(yuǎn)取諸物，近取諸身，更相問難，闡發(fā)玄微，垂不朽之宏慈，開生民之壽域。第其理道淵深，文辭古雅，非諳熟精思，鮮有得其解者。
粵考嗣系，如唐之巫咸，周之長桑，秦之和緩，宋之文摯，鄭之扁鵲，漢之陽慶、倉公，俱從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分其余緒。至于仲景遺論之撰，玄晏《甲乙》之次，楊上善纂為《太素》，全元起列為《訓(xùn)解》，唐寶應(yīng)中太仆王冰詳為次注，元之滑伯仁摘而為鈔，近世馬蒔有《發(fā)微》，鶴皋有吳注，張介賓有《類經(jīng)》，非不各有發(fā)明，但隨文訓(xùn)釋，而闕疑者十之有五，淆訛者復(fù)不少，選其融洽淹通，如印印泥者，卒未之見也。
黃帝謂雷公曰:覽觀雜學(xué)，別異比類，通合道理，其務(wù)明之，可以十全。若不能知，為世所怨。又曰:誦而頗能解，解而未能別，別而未能明，明而未能彰，足以治群僚，不足以治候王。張長沙曰:居世之士，曾不留神醫(yī)術(shù)，上療君親，下救貧賤，中以保身，但逐榮利，企踵權(quán)豪，卒遇非常，身居死地，百年壽命，委付凡流，豈不危哉?玄晏云:人受先人之體，有八尺之軀，而不知醫(yī)事，此所謂游魂耳!雖有忠孝之心，慈惠之性，君父危困，赤子涂地，無以濟之，此圣賢所以精思極論，盡其理也。由經(jīng)言及二氏之訓(xùn)，思之有不通身汗下，非夫也!
志為司命者，精深儒典，洞徹玄宗，通于性命之故，達(dá)于文章之微，廣征醫(yī)籍，博訪先知，思維與問學(xué)交參，精氣與《靈》、《素》相遇，將默通有熊氏于靈蘭之室，伯高、少俞，對揚問難，究極義理，以為開導(dǎo)隔垣之視，不足云也。若粗獵其藩，輒以自多，便爾災(zāi)木。至道未明，而冀通神運微，印神圣于千古之邈，斷不能矣。將盛盛虛虛，而遺人天殃，致邪失正，而絕人長命，長沙、玄晏且絕為罪人，尚欲為鼎湖之勛臣，多見其不知量也。
2
四大家論
古之名流，非各有見地，而同根理要者，則其著述不傳，即有傳者，未必日星揭之。如仲景張機，守真劉完素，東垣李果，丹溪朱震亨，其所立言，方醫(yī)林最重，名曰四大家，以其各自成一家言?？傊U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之要旨，發(fā)前人之未備，不相摭拾，適相發(fā)明也。
仲景著《傷寒》方論，蓋以風(fēng)、寒、暑、、燥、火，六氣皆能傷人，惟寒邪為殺厲之氣，其傷人更甚耳!且六經(jīng)傳變之難明，陰陽疑似之易惑，用劑少有乖違，殺人速于用刃。故立三百九十七法，一百一十三方，所以補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之未備，而成一家言者也。然所論療，皆冬月之正傷寒，若夫至春變?yōu)闇夭?，至夏變?yōu)闊岵。阄粗耙?。后人不解其意，乃以冬月傷寒之方通治春夏溫?zé)嶂C，有不天枉者幾希矣。故守真氏出始窮春溫夏熱之變，而謂六經(jīng)傳變，自淺至深，皆是熱癥，非有陰寒。蓋就溫?zé)崃⒀?，即《?nèi)經(jīng)》所謂必先歲氣，毋伐天和，五運六氣之旨，補仲景之未備，而成一家言者也。傷寒雖繁劇之癥，仲景倡論于前，守真補遺于后，無漏義矣。
獨內(nèi)傷與外感相類，而治法懸殊，東垣起而詳為之辨。如外感則人迎脈大;內(nèi)傷則氣口脈大。外感惡寒雖近烈火不除;內(nèi)傷惡寒，得就溫暖即解。外感鼻氣不利;內(nèi)傷口不知味。外感邪氣有余，故發(fā)言壯厲;內(nèi)傷元氣不足，故出言懶怯。外感頭痛，常痛不休;內(nèi)傷頭痛，時作時止。外感手背熱;內(nèi)傷手心熱。于內(nèi)傷之中，又分飲食傷為有余，治之以積術(shù)丸;勞倦傷為不足，治之以補中益氣湯。此即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飲食勞倦之義，又補張、劉之未備，而成一家言者也。及丹溪出，發(fā)明陰虛發(fā)熱，亦名內(nèi)傷，而治法又別。陽常有余，陰常不足，真水少衰，壯火上亢，以黃柏、知母偕四物而理之。此亦闡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之要旨，補東垣之未備，而成一家言者也。內(nèi)傷雖深危之癥，東垣倡論于前，丹溪補遺于后，無余蘊矣。嗟呼!四先生在當(dāng)時，于諸病苦，莫不應(yīng)手取效，捷如桴鼓。讀其遺言，考其方法，若有不一者，所謂但補前人之未備，以成一家言，不相摭拾，卻相發(fā)明，豈有偏見之弊哉?
不善學(xué)者，師仲景而過，則偏于峻重;師守真而過，則偏于苦寒;師東垣而過，則偏于升補;師丹溪而過，則偏于清降。譬之侏儒觀場，為識者笑。至有謂丹溪殿四家之末后，集諸氏之大成，獨師其說以為極至不復(fù)考張、劉、李氏之法，不知丹溪但補東垣之未備非全書也。此非丹溪之過，不善學(xué)者誤丹溪也。蓋嘗統(tǒng)而論之，仲景治冬令之嚴(yán)寒，故用藥多辛溫;守真治春夏之溫?zé)?，故用藥多苦?東垣以扶脾補氣為主，氣為陽，主上升，虛者多下陷，故補氣藥中加升麻、柴胡，升而舉之，以象春夏之升;丹溪以補腎養(yǎng)血為急，血為陰，主下降，虛者多上逆，故補血藥中加黃柏、知母，斂而降之，以象秋冬之降。使仲景而當(dāng)春夏，諒不膠于辛熱;守真而值隆冬，決不滯于苦寒;東垣而療火逆斷不執(zhí)于升提;丹溪而治脾虛，當(dāng)不泥于涼潤。故知天時者，許造張、劉之室;達(dá)病本者，可登朱、李之堂庶幾不以辭害志，而免盡信書之失乎!
3
古今元氣不同論
善夫!古人有言曰:用古方療今病，譬之拆舊料改新房，不再經(jīng)匠氏之手，其可用乎?是有察于古今元氣之不同也。嘗考五帝之壽，咸逾百歲，三王之后，及百者鮮矣。夫人在氣交之中，宛爾一小天地。當(dāng)天地初開，氣化濃密，則受氣常強;及其久也，氣化漸薄，則受氣常弱。故東漢之世，仲景處方，輒以兩計;宋元而后，東垣、丹溪，不過錢計而已。豈非深明造化，與時偕行者歟?今去朱李之世，又五百年，元氣轉(zhuǎn)薄，乃必然之理。所以抵當(dāng)、承氣，日就減削;補中、歸脾，日就增多。臨證施治，多事調(diào)養(yǎng)，專防克伐;多事溫補，痛戒寒涼。此今時治法之變通也。
假令病宜用熱，亦當(dāng)先之以溫;病宜用寒，亦當(dāng)先之以清?？v有積宜消，必須先養(yǎng)胃氣;縱有邪宜祛，必須隨時逐散，不得過劑，以傷氣血。氣血者，人之所賴以生者也。氣血充盈，則百邪外御，病安從來?氣血虛損，則諸邪輻輳，百病叢集。
嗟乎!世人之病,十有九虛。醫(yī)師之藥,百無一補。寧知投藥少差,實則即虛,虛者即死,是死于醫(yī)藥,非死于疾病也。古語為之戒曰:病傷猶可療,藥傷最難醫(yī)。故夫其難其慎,屬諸司命。臨證之頃,宜加戰(zhàn)兢。若執(zhí)成方,或矜家秘,惟知盡劑,不顧本元,惟知古法,不審時宜,皆讀書而過,未窺元會運世之微者也。
4
富貴貧賤治病有別論
嘗讀張子和《儒門事親》，其所用藥，惟大攻大伐，其于病也，所在神奇。又讀薛立齋十六種，其所用藥惟大溫大補，其于病也，亦所在神奇。何兩公之用藥相反，而收效若一耶?此其說在《內(nèi)經(jīng)·征四失論》曰:不適貧富貴賤之居，坐之薄厚，形之寒溫，不適飲食之宜，不別人之勇怯，不知比類，足以自亂，不足以自明。大抵富貴之人多勞心，貧賤之人多勞力。富貴者梁自奉，貧賤者藜藿茍充。富貴者曲房廣廈，貧賤者陋巷茅茨。勞心則中虛而筋柔骨脆，勞力則中實而骨勁筋強。膏粱自奉者臟腑恒嬌，藜藿茍充者臟腑恒固。曲房廣廈者，玄府疏而六淫易客;茅茨陋巷者，腠理密而外邪難干。故富貴之疾，宜于補正;貧賤之疾，利于攻邪。易而為治，比之操刃。子和所療多貧賤，故任受攻;立齋所療多富貴，故任受補。子和一生豈無補劑成功，立齋一生寧無攻劑獲效?但著書立言則不之及耳!有謂子和北方宜然，立齋南方宜爾，尚屬邊見。雖然貧賤之家亦有宜補，但攻多而補少;富貴之家亦有宜攻，但攻少而補多。是又當(dāng)以方宜為辨，稟受為別，老壯為衡，虛實為度，不得膠于居養(yǎng)一途，而概為施治也。
5
腎為先天本脾為后天本論
經(jīng)曰:治病必求于本。本之為言，根也，源也。世未有無源之流，無根之木。澄其源而流自清，灌其根而枝乃茂，自然之經(jīng)也。故善為醫(yī)者，必責(zé)根本。而本有先天、后天之辨。先天之本在腎，腎應(yīng)北方之水，水為天一之源。后天之本在脾，脾為中宮之土，土為萬物之母。
腎何以為先天之本?蓋嬰兒未成，先結(jié)胞胎，其象中空，一莖透起，形如蓮蕊。一莖即臍帶，蓮蕊即兩腎也，而命寓焉。水生木而后肝成，木生火而后心成，火生土而后脾成，土生金而后肺成。五臟既成，六腑隨之，四肢乃具，百骸乃全。《仙經(jīng)》曰:借問如何是玄牝?嬰兒初生先兩腎。未有此身，先有兩腎，故腎為臟腑之本，十二經(jīng)脈之根，呼吸之門，三焦之源，而人資之以為始者也。故曰先天之本在腎。脾何以為后天之本?蓋嬰兒既生，一日不再食則饑，七日不食，則腸胃涸絕而死。經(jīng)云:安谷則昌，絕谷則亡。猶兵家之餉道也。餉道一絕，萬眾立散;胃氣一敗，百藥難施。一有此身，必資谷氣。谷人于胃，灑陳于六腑而氣至，和調(diào)于五臟而血生，而人資之以為生者也。故曰后天之本在脾。
上古圣人見腎為先天之本，故著之脈曰:人之有尺，猶樹之有根。枝葉雖枯稿，根本將自生。見脾胃為后天之本，故著之脈曰:有胃氣則生，無胃氣則死。所以傷寒必診太溪，以察腎氣之盛衰;必診沖陽，以察胃氣之有無。兩脈既在，他脈立可弗問也。治先天根本，則有水火之分。水不足者，用六味丸壯水之主，以制陽光;火不足者，用八味丸益火之源，以消陰。治后天根本，則有飲食、勞倦之分。飲食傷者，術(shù)丸主之:勞倦傷者，補中益氣主之。每見立齋治癥，多用前方，不知者妄議其偏，惟明于求本之說，而后可以窺立齋之微耳。王應(yīng)震曰:見痰休治痰，見血休治血，無汗不發(fā)汗，有熱莫攻熱，喘生毋耗氣，精遺勿澀泄，明得個中趣，方是醫(yī)中杰。此真知本之言矣。
6
水火陰陽論
天地造化之機,水火而已矣。宜平不宜偏,宜交不宜分?；鹦匝咨?故宜使之下;水性就下,故宜使之上。水上火下,名之曰交。交則為既濟,不交則為未濟。交者生之象,不交者死之象也。故太早物不生,火偏盛也;太澇物亦不生,水偏盛也。煦之以陽光,濡之以雨露,水火和平,物將蕃滋,自然之理也。人身之水火,即陰陽也,即氣血也。無陽則陰無以生,無陰則陽無以化。然物不生于陰而生于陽,譬如春夏生而秋冬殺也。又如向日之草術(shù)易榮,潛陰之花卉善萎也。故氣血俱要,而補氣在補血之先;陰陽并需,而養(yǎng)陽在滋陰之上。是非昂火而抑水，不如是不得其平也。此其義即天尊地卑，夫倡婦隨之旨也若同天于地,夷夫于婦,反不得其平矣。又如雨旸均以生物,晴陽之日常多,陰晦之時常少也。俗醫(yī)未克見此，而汲汲于滋陰,戰(zhàn)戰(zhàn)于溫補,亦知秋冬之氣,非所以生萬物者乎?何不以天地之陰陽通之。
7
不失人情論
嘗讀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至《方盛衰論》，而殿之曰:“不失人情”。未嘗不瞿然起，喟然嘆軒岐之人人深也。夫不失人情，醫(yī)家所甚亟，然戛戛乎難之矣。大約人情之類有三:一曰病人之情，二日旁人之情，三曰醫(yī)人之情。所謂病人之情者，五臟各有所偏，七情各有所勝陽臟者宜涼，陰臟者宜熱;耐毒者緩劑無功，不耐毒者峻劑有害。此臟氣之不同也。動靜各有欣厭，飲食各有愛憎;性好吉者危言見非，意多憂者慰安云偽;未信者忠告難行，善疑者深言則忌。此好惡之不同也。富者多任性而禁戒勿遵，貴者多自尊而驕恣悖理。此交際之不同也。貧者衣食不周，況乎藥餌?賤者焦勞不適，懷抱可知。此調(diào)治之不同也。有良言甫信，謬說更新，多歧亡羊，終成畫餅。此無主之為害也。有最畏出奇，惟求穩(wěn)當(dāng)，車薪杯水，難免敗亡。此過慎之為害也。有境緣不偶，營求未遂，深情牽掛，良藥難醫(yī)。此得失之為害也。有性急者遭遲病，更醫(yī)而致雜投，有性緩者遭急病，濡滯而成難挽。此緩急之為害也。有參術(shù)沾唇懼補，心先痞塞，硝黃入口畏攻，神即飄揚。此成心之為害也。有諱疾不言，有隱情難告，甚而故隱病狀，試醫(yī)以脈。不知自古神圣，未有舍望、聞、問，而獨憑一脈者。且如氣口脈盛，則知傷食，至于何日受傷，所傷何物，豈能以脈知哉?此皆病人之情，不可不察者也。
所謂旁人之情者，或執(zhí)有據(jù)之論，而病情未必相符;或興無本之言，而醫(yī)理何曾夢見?或操是非之柄:同我者是之，異已者非之，而真是真非莫辨;或執(zhí)膚淺之見，頭痛者救頭，腳痛者救腳，而孰本孰標(biāo)誰知?或尊貴執(zhí)言難抗，或密戚偏見難回。又若薦醫(yī)，動關(guān)生死。有意氣之私厚而薦者，有庸淺之偶效而薦者，有信其利口而薦者，有貪其酬報而薦者，甚至熏蕕不辨，妄肆品評，譽之則跖可為舜，毀之則鳳可作鸮。致懷奇之士，拂衣而去;使深危之病，坐而待亡。此皆旁人之情，不可不察者也。
所謂醫(yī)人之情者,或巧語誑人,或甘言悅聽,或強辯相欺,或危言相恐。此便佞之流也?；蚪Y(jié)納親知,或修好仆,或求營上薦,或不邀自赴。此阿諂之流也。有腹無藏墨,詭言神授,目不識丁,假托秘傳。此欺詐之流也。有望、聞、問、切,漫不關(guān)心,枳、樸、歸、芩,到手便撮,妄謂人愚我明,人生我熟。此孟浪之流也。有妒性成,排擠為事,陽若同心,陰為浸潤,是非顛倒,朱紫混淆。此讒妒之流也。有貪得無知,輕忽人命。如病在危疑,良醫(yī)難必,極其詳慎,猶冀回春;若輩貪功,妄輕投劑,至于敗壞,嫁謗自文。此貪幸之流也。有意見各持,異同不決,曲高者和寡，道高者謗多。一齊之傅幾何?眾楚之易亂。此庸淺之流也。有素所相知,茍且圖功;有素不相識,偶延辨癥,病家既不識醫(yī),則倏趙倏錢,醫(yī)家莫肯任怨,則惟芩惟梗。或延醫(yī)眾多,互為觀望;或利害攸系,彼此避嫌。惟求免怨誠然得矣;坐失機宜,誰之咎乎?此由知醫(yī)不真,而任醫(yī)不專也。
凡若此者，孰非人情?而人情之詳，尚多難盡。圣人以不失人情為戒，欲令學(xué)者思之慎之，勿為陋習(xí)所中耳。雖然，必期不失，未免遷就。但遷就即礙于病情不遷就又礙于人情，有必不可遷就之病情，而復(fù)有不得不遷就之人情，且奈之何哉?故曰:戛戛乎難之矣!
8
疑似之癥須辨論
天下皆輕談醫(yī)，醫(yī)者輒以長自許。一旦臨疑似之癥，若處云霧，不辨東西，幾微之間，瞬眼生殺矣。夫虛者補之，實者瀉之，寒者溫之，熱者清之，雖在庸淺，當(dāng)不大謬。至如至實有贏狀，誤補益疾;至虛有盛候，反瀉含冤。陰癥似乎陽，清之必斃;陽癥似乎陰溫之轉(zhuǎn)傷。當(dāng)斯時也，非察于天地陰陽之故，氣運經(jīng)脈之微，鮮不誤者。蓋積聚在中，實也。甚則嘿嘿不欲語，肢體不欲動，或眩暈昏花?；蛐篂a不實，皆大實有羸狀也。正如食而過飽，反倦怠嗜臥也。脾胃損傷，虛也。甚則脹滿而食不得人，氣不得舒，便不得利，皆至虛者有盛候也。正如饑而過時，反不思食也。脾腎虛寒，真陰癥也。陰盛之極，往往格陽，面目紅赤，口舌裂破，手揚足擲，語言錯妄，有似乎陽也。正如嚴(yán)冬慘肅，而水澤腹堅，堅為陽剛之象也。邪熱未解，真陽癥也。陽盛之極，往往發(fā)厥。厥則口鼻無氣，手足逆冷，有似乎陰也。正如盛夏炎灼，而林木流津，津為陰柔之象也。諸凡疑似之癥，不可更仆數(shù)。一隅三反，是有望乎智者。大抵癥既不足憑，當(dāng)參之脈理;脈又不足憑，當(dāng)取之沉候。彼假癥之發(fā)現(xiàn)，皆在表也，故浮取脈而脈亦假焉;真癥之隱伏，皆在里也，故沉候脈而脈可辨耳。脈辨已真，猶未敢恃。更察稟之厚薄，癥之久新，醫(yī)之誤否，夫然后濟以湯丸，可以十全。使諸疑似之癥，瀕于死而復(fù)生之，何莫非仁人君子之遺澤耶!
9
用藥須知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之法論
用藥之難，非順用之難，逆用之難也;非逆用之難，逆用而與病情恰當(dāng)之難也。今之醫(yī)師，知以寒治熱，以熱治寒，以通治塞，以塞治通;熱者熱之無遺寒者寒之無遺而已矣。獨不聞諸經(jīng)曰:塞因塞用，通因通用，寒因熱用，熱因寒用，用熱遠(yuǎn)熱，用寒遠(yuǎn)寒。則又何以說也?蓋塞因塞用者，若脾虛作脹，治以參術(shù)，脾得補而脹自消也。通因通用者，若傷寒夾熱下利，或中有燥屎，用調(diào)胃承氣湯下之乃安;下不休用芍藥湯通之而愈也。寒因熱用者，藥本寒也，而反佐之以熱;熱因寒用者，藥本熱也，而反佐之以寒。俾無拒格之患，所謂必先其所主，而伏其所因也。用熱遠(yuǎn)熱，用寒遠(yuǎn)寒者，如寒病宜投熱藥，熱病宜投寒藥，僅使中病而已，勿過用焉，過用則反為藥傷矣。
如前諸法，非通達(dá)者，烏足以語此?故曰:病無常形，醫(yī)無常方，藥無常品。順逆進退，存乎其時;神圣工巧，存乎其人;君臣佐使，存乎其用。此長桑、盧扁能斡旋造化之偏，而噓其枯萎;仲景、東垣諸君子之方，所向神奇，為世司命，豈偶然也者?彼庸夫俗子心不存救濟之思，目不閱軒岐之典，規(guī)尺寸之利以自肥，因而傷殘于世比比也。嗟乎!安得讀萬卷夾靈奇者，與之商醫(yī)事哉!
10
藥性合四時論
嘗論學(xué)者，不極天人之奧，不窺性命之元，輒開口言醫(yī)，何怪乎其以人為試乎?寒熱溫涼，一匕之謬，覆水難收。始猶療病，繼則療藥，療藥之不能，而病尚可問哉?請以四時之氣為喻。四時者，春溫、夏熱、秋涼、冬寒而已。故藥性之溫者，于時為春，所以生萬物者也;藥性之熱者，于時為夏，所以長萬物者也;藥性之涼者，于時為秋，所以肅萬物者也;藥性之寒者，于時為冬，所以殺萬物者也。夫元氣不足者，須以甘溫之劑補之，如陽春一至，生機勃勃也。元氣不足而至于過極者，所謂大虛必夾寒，須以辛熱之劑補之，如時際炎蒸，生氣暢遂也。熱氣有余者，須以甘涼之劑清之，如秋涼一至，溽燔如失也。邪氣盛滿而至于過極者，所謂高者抑之，須以苦寒之劑瀉之，如時值隆冬，陽氣潛藏也。故凡溫?zé)嶂畡?，均以補虛;涼寒之劑，均以瀉實大抵元氣既虛，但有秋冬肅殺之氣，獨少春夏生長之機，然虛則不免于熱，醫(yī)者但見有熱，便以涼寒之劑投之，是病方肅殺，而醫(yī)復(fù)肅殺之矣!其能久乎?此無他，未察于虛實之故耳。獨不聞丹溪有云:實火可瀉芩連之屬;虛火可補，參芪之屬。但知有火而不分虛實，投治一差，何異于人井之人，而又下之石乎?丹溪主于補陰者也，而猶以參芪補虛人之火，人亦可以斷然無疑矣。
今天下喜用寒涼，畏投溫?zé)?，其故有?一者守丹溪陽常有余之說，河間有寒無熱之論耳。致《求正錄》云:劉、朱之言不息，則軒、岐之澤不彰，誠斯道之大魔，亦生民之厄運也。其言未免過激，然補偏救弊，為后學(xué)頂門下針，良有深心也。一者以寒涼之劑，即有差誤，人多未覺，如陰柔小人在朝廷之上，國祚已移，猶善彌縫。溫?zé)嶂畡?，稍有不?dāng)，其非易見，如陽明君子，茍有過則人皆見之。致近代有激之言曰:吾為俗醫(yī)計，與其用寒涼而誤，彼此不知，殺人必多;不如用溫?zé)岫`，彼此具見，尚可改圖。斯言雖近于謾罵，實則照妖之明鑒也。
余考之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曰:陰陽之要，陽密乃固。此言陽密則陰亦固，而所重在陽也。又曰:陽氣者，若天與日，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，故天運當(dāng)以日光明。此言天之運，人之命，俱以陽為本也?！断山?jīng)》云:陰氣一分不盡則不仙，陽氣一分不盡則不死。豈非陽主生，陰主死歟?伏羲作《易》，首制一畫，此元陽之祖也。文王衍《易》六十四卦，皆以陽喻君子，陰喻小人，此言陽之德也。乾之象曰:大哉乾元，萬物資始。此言陽為發(fā)育之首也。坤之初六曰:履霜堅冰至。此言陰長宜憂也。自古圣人，莫不喜陽而惡陰，今天下用藥者反是，是欲使秋冬作生長之令，春夏為肅殺之時乎?則亦不思夫天人之故也已!
11
乙癸同源論
古稱乙癸同源，腎肝同治，其說為何?蓋火分君相，君火者，居乎上而主靜;相火者，處乎下而主動。君火惟一，心主是也;相火有二，乃腎與肝。腎應(yīng)北方壬癸，于卦為坎，于象為龍，龍潛海底，龍起而火隨之。肝應(yīng)東方甲乙，于卦為震，于象為雷，雷藏澤中，雷起而火隨之。澤也，海也，莫非水也，莫非下也。故曰:乙癸同源。東方之木，無虛不可補，補腎即所以補肝;北方之水，無實不可瀉，瀉肝即所以瀉腎。至乎春升，龍不現(xiàn)則雷無聲，及其秋降，雷未收則龍不藏。但使龍歸海底，必?zé)o迅發(fā)之雷;但使雷藏澤中，必?zé)o飛騰之龍。故曰:腎肝同治。
余于是而申其說焉:東方者，天地之春也，勾萌甲坼，氣滿乾坤。在人為怒，怒則氣上而居七情之升;在天為風(fēng)，風(fēng)則氣鼓而為百病之長。怒而補之，將逆而有壅絕之憂;風(fēng)而補之，將滿而有脹悶之患矣。北方者，天地之冬也，草黃木落，六宇蕭條。在人為恐，恐則氣下而居七情之降;在天為寒，寒則氣慘而為萬象之衰。恐而瀉之，將怯而有顛仆之虞;寒而瀉之，將空而有竭之害矣。然木既無虛，又言補肝者，肝氣不可犯，肝血自當(dāng)養(yǎng)也。血不足者濡之，水之屬也，壯水之源，木賴以榮。水既無實，又言瀉腎者，腎陰不可虧，而腎氣不可亢也。氣有余者伐之，木之屬也，伐木之干，水賴以安。夫一補一瀉，氣血攸分;即瀉即補，水木同府總之，相火易上，身中所苦，瀉木所以降氣，補水所以制火，氣即火，火即氣，同物而異名也。故知氣有余便是火者，愈知乙癸同源之說矣。
12
辨治大法論
病不辨則無以治，治不辨則無以痊。辨之之法，陰陽、寒熱、臟腑、氣血、表里、標(biāo)本先后、虛實緩急七者而已。
陰陽者，病在于陰，毋犯其陽;病在于陽，毋犯其陰。謂陰血為病，不犯陽氣之藥，陽旺則陰轉(zhuǎn)虧也;陽氣為病，不犯陰血之藥，陰盛則陽轉(zhuǎn)敗也。
寒熱者，熱病當(dāng)察其源，實則瀉以苦寒、咸寒;則治以甘寒、酸寒;大虛則用甘溫，蓋甘溫能除大熱也。寒病當(dāng)察其源，外寒則辛熱、辛溫以散之;中寒則甘溫以益之;大寒則辛熱以佐之也。
臟腑者，經(jīng)曰:五臟者，藏精而不瀉者也。故有補無瀉者，其常也。受邪則瀉其邪，非瀉臟也。六腑者，傳導(dǎo)化物糟粕者也，邪客者可攻，中病即已，毋過用也。
氣血者，氣實則宜降、宜清;氣虛則宜溫、宜補血虛則熱，補心、肝、脾、腎，兼以清涼;血實則瘀輕者消之，重者行之。更有因氣病而及血者，先治其氣;因血病而及氣者，先治其血。
表里者，病在于表，毋攻其里，恐表邪乘虛陷入于里也;病在于里，毋虛其表，恐汗多亡陽也。
標(biāo)本先后者，受病為本，見證為標(biāo);五虛為本，五邪為標(biāo)。如腹脹因于濕者，其來必速，當(dāng)利水除濕，則脹自止。是標(biāo)急于本，先治其標(biāo);若因脾虛漸成脹滿，夜劇晝靜，當(dāng)補脾陰，夜靜晝劇，當(dāng)補胃陽，是本急于標(biāo)，先治其本。
虛實者，虛證如家貧室內(nèi)空虛，銖銖累積，非旦夕間事，故無速法;實證如寇盜在家，開門急逐，賊去即安，故無緩法。
以上諸法,舉一為例,余可類推,皆道其常也?；虬Y有變端,法無一致,是在圓機者神而明之。書家有言曰:學(xué)書先定規(guī)矩,然后縱橫跌名,惟變所適。此亦醫(yī)家之規(guī)矩也，若不能縱橫跌宕,是守株待免耳,司命云乎哉?
13
苦欲補瀉論
夫五臟之苦欲補瀉，乃用藥第一義也，不明乎此，不足以言醫(yī)。如肝苦急，急食甘以緩之，肝為將軍之官，其性猛銳，急則有摧折之意，用甘草以緩之，即寬解慰安之義也。肝欲散，急食辛以散之。扶蘇條達(dá)，木之象也，用川芎之辛以散之，解其束縛也。以辛補之，辛雖主散，遂其所欲，即名為補。以辛瀉之，如太過則制之，毋使逾分，酸可以收，芍藥之屬。虛則補之，陳皮、生姜之屬。
心苦緩,急食酸以收之,緩者和調(diào)之義。心君本和,熱邪干之則躁急,故須芒硝之咸寒,除其邪熱,緩其躁急也。以威補之,澤瀉導(dǎo)心氣以人腎。以甘瀉之,煩勞則虛而心熱,參、芪之甘溫益元氣,而虛熱自退,故名為瀉。虛則補之,心以下交于腎為補,炒鹽之咸以潤下,使下交于腎,既濟之道也。
脾苦濕，急食苦以燥之，脾為倉廩之官，屬土喜燥，濕則不能健運，白術(shù)之燥，遂其性之所喜也。脾欲緩，急食甘以緩之，稼穡作甘，甘生緩，是其本性也。以甘補之，脾喜健運，氣旺則行，人參是也。以苦瀉之，濕土主長夏之令，濕熱太過，脾斯困矣，急以黃連之苦瀉之。虛則補之。甘草益氣，大棗益血，俱甘人脾。
肺苦氣上逆，急食苦以泄之，肺為華蓋之臟，相傅之官，藏魄而主氣者也。氣常則順，氣變則逆，逆則違其性矣。宜黃芩苦以泄之。肺欲收，急食酸以收之，肺主上焦，其政斂肅，故喜收，宜白芍藥之酸以收之。以辛瀉之，金受火制，急食辛以瀉之，桑白皮是也。以酸補之，不斂則氣無管束，肺失其職矣，宜五味子補之，酸昧遂其收斂，以清肅乎上焦。虛則補之。義見上句。
腎苦燥，急食辛以潤之，腎為作強之官，藏精，為水臟，主五液，其性本潤，是故惡燥，宜知母之辛以潤之。腎欲堅，急食苦以堅之，腎非堅，無以稱作強之職，四氣遇濕熱即軟，遇寒冷則堅，五味得咸即軟，得苦即堅，故宜黃柏。以苦補之，堅即補也，宜地黃之微苦。虛則補之，藏精之臟，苦固能堅，然非益精，無以為補。宜地黃、山茱英，
夫五臟者，違其性則苦，遂其性則欲。本臟所惡即名為瀉;本臟所喜，即名為補?？嘤让?，而五味更當(dāng)詳審。水曰潤下，潤下作咸;火日炎上，炎上作苦;木曰曲直，曲直作酸;金日從革，從革作辛;土愛稼穡，稼稿作甘。苦者直行而泄，辛者橫行而散，酸者束而收斂，咸者止而軟堅;甘之一味，可上可下，土位居中而兼五行也;淡之一味，五臟無歸，專人太陽而利小便也。善用藥者，不廢準(zhǔn)繩，亦不囿于準(zhǔn)繩。如熱應(yīng)寒療，投寒而火熱反生;寒應(yīng)熱治，進熱而沉寒轉(zhuǎn)甚。此茂喜攻增氣之害也。治寒有法，當(dāng)益心陽;治熱有權(quán)，滋腎水。此求本化源之妙也。益心之陽，寒亦通行;強腎之陰，熱之猶可。此變化通神之法也。知此數(shù)者，其于苦欲補瀉，無膠固之失矣。
14
行方智圓心小膽大論
孫思邈之祝醫(yī)者曰:行欲方而智欲圓，心欲小而膽欲大。嗟乎!醫(yī)之神良，盡于此矣。宅心醇謹(jǐn)，舉動安和，言無輕吐，目無亂觀，忌心勿起，貪念罔生，毋忽貧賤，毋憚疲勞，檢醫(yī)典而精求，對疾苦而悲憫，如是者謂之行方。稟賦有厚薄，年歲有老少，身形有肥瘦，性情有緩急，境地有貴賤，風(fēng)氣有柔強，天時有寒熱晝夜有重輕，氣色有吉兇，聲音有高下，受病有久新，運氣有太過、不及，知常知變，能神能明，如是者謂之智圓。望、聞、問、切宜詳，補、瀉、寒、溫須辨，當(dāng)思人命至重，冥報難逃，一旦差訛，永劫莫懺，烏容不慎!如是者謂之心小。補即補而瀉即瀉，熱斯熱而寒斯寒，抵當(dāng)、承氣，時用回春;姜、附、理中，恒投起死，析理詳明，勿持兩可，如是者謂之膽大。四者似分而實合也。世未有詳謹(jǐn)之士，執(zhí)成法以傷人;靈變之人，敗名節(jié)以損已;行方者智必圓也。心小則惟懼或失，膽大則藥如其證，或大攻，或大補，似乎膽大，不知不如是則病不解，是膽大適所以行其小心也。故心小、膽大者合而成智圓;心小、膽大、智圓者，合而成行方也。世皆疑方則有礙乎圓，小則有妨乎大，故表而出之。
